刚入九月,阿巴拉契亚山谷茂盛的林木,已见泛黄。新学年开始的累日劳乏,令人日夜昏沉。
打开电脑,依旧是黑压压一片未读邮件。 一眼扫过,瞬间为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……
“悼叶秀山先生……”
时空凝固。
一
无意识地,下意识地,——点开痛悼叶先生的一封封唁电、挽联……
“叶秀山先生其实是一个非常‘好玩儿’之人”——王齐《生命中一片自由的天空》的第一句话,刹那间是那样的悲欣交集、催人泪下。
第一次见到叶先生如诗如画的大名,还是从辽教那本清新雅致的《愉快的思》。二十年来,浪迹天涯,阅书万卷,这册平装的小书却仍在手边。
翻开完好如新的封面,购书题记的两行蝇头小楷,又让我恍若隔世。
叶先生精通书法,大家都知道。《说“写字”:叶秀山论书法》已经一版再版,洛阳纸贵。
我曾在书中写道: “(1986年)6月,叶先生《书法美学引论》出版,标志着中国书法真正意义上的美学研究的开始。”我一直认为,不论从内容还是形式,水准还是性质,叶秀山先生《书法美学引论》的意义,都不在李泽厚先生《美的历程》之下。遗憾的是,书法界或书法美学界,对叶先生书法美学的成就与贡献,视若无睹。
二
“美学”,虽与艺术密切相关,但远不如艺术那样古老。如叶先生所说:“无论如何,‘美学’在欧洲是近代发展起来的一门学问,最初是‘哲学’的一个分支”。
中国对于书法艺术的思考与品评,已有悠久的历史。汉、晋书论,脍炙人口;《书谱》、续《谱》,光耀古今。然而,传统书论与现代美学,并非相同的体系。“所以,现今理论家的任务就是不要老重复过去‘说’过的‘老话’,要‘说’现代的‘新话’。并不是真的不‘旧话重提’,对过去的‘话’,无论刘勰说过的,孙过庭说过的,也都要研究,要从现代的新的角度重新‘说’。”这种“重新”“说”的工作,就涉及到怎么“说”、“说”什么的问题。
中国书法美学从来不缺人“说”。但真正用“美学”的语言、哲学的语言来“说”,叶秀山先生是第一人。
近半个世纪前的河南干校,叶先生每天早上在《语录》大小的纸上,利用“天天读”的时间,冒险记录着他对中国书法美学的思考;
叶先生盖棺论定之际,让我们记住他对真正意义上的中国书法美学筚路蓝缕的开拓之功。
三
不是“人”要“说”“话”,而是“话”让“人”“说”。
海德格尔这层意思,似在描述叶秀山先生《书法美学引论》的成书经过。
“历代书法艺术就是以各种丰富多彩的形式——即不同的‘写’的方式保存了那个原始的、超越的‘是’和‘在’的‘意义’。‘写’、‘刻’、‘划’亦即‘思’,所以艺术性、文化性的‘在’(是)实亦即‘在思’。”叶先生在1993年第3期《书法研究》上这样说,“书法艺术所保存的‘意义’,即‘思’、‘在思’的意义。”
“有”、“人”、“在”、“思”,是海德格尔的词汇,也是叶先生对中国书法美学前无古人的思考。
四
鼠标仍在点击。时空如梦如幻。
我看见二十多年前,放下叶先生的《前苏格拉底哲学研究》与《苏格拉底及其哲学思想》,端坐面对素白到了极致的两书封面,一脸茫然的自己;
我看见几年前,叶先生为小著《道、理、禅与中国书画》,一遍遍认真赐题的书名墨迹;
我看见叶先生侃侃而谈的睿智,贪杯被夺的尴尬,不能决定送我哪一版《说“写字”》的犹豫……
哲学所的网页在更新,更新;唁电、唁函一封封在增加;
一篇篇叶先生的文字被点开;
一张张叶先生的照片被点开;
不知何时,我点开了百度百科“叶秀山”,为什么,为什么,感觉如此异样?
我忽然醒来:百度百科把叶先生页面,全设成了黑色。
所有哀恸尽数醒来……
五
夜深如漆,木叶尽没。
泰山其颓,哲人其萎。
叶先生千古!
2016年9月10日凌晨4时
(作者为美国达慕思大学终身教授、达慕思中国书法与手稿文化研究所所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