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见到叶秀山先生是2003年11月4号,在社科院哲学所的会议室里。黄裕生教授那时主持有“纯粹哲学论坛”,每周二下午大家一起读《纯粹理性批判》。那天下午,叶先生翩然来到读书会场,当时看到他,真是惊为天人。在那个下午他侃侃而谈的哲学话题中,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谈Dasein。他说Sein是住在Da里面的。Dasein是有限的、有时间和内容的。Dasein的最大特点是有死亡,有死才有自由、意义、历史和时间。时间怎么进入空间,让它死。时间空间化的最后特点是死。叶先生的这番谈话深深吸引了我,让我体会到了哲学思辨的巨大吸引力,引人入胜,让人欲罢不能。
这以后,我有时会去西哲室听叶先生漫谈哲学、社会、人生。我曾在霄云路霞光里住过两年,那时叶先生也住那里。同在一个小区,我也偶尔拜访叶先生。使用微信之后,叶先生经常给我分享些有意义、有趣味的话题,有时也谈他的读书思考和见解。他总是敦促我阅读哲学原著,让我在困难中坚守,无论在生活中还是在研究上,他都给我很多鼓励。几天前他还在给我发微信。但是现在,先生突然撒手人寰,带给我极度的震惊和悲伤。“泰山其颓,则吾将安仰?梁木其坏,哲人其萎,则吾将安放?”
现在我翻看着我和叶先生的微信对话,猛然意识到最近给我分享的内容竟然是讨论“我们为什么会衰老”,谈及着生老病死这个话题。我听到的他的第一次谈论和他给我的最后的分享,居然皆与死有关。始于此也终于此?!这难道仅仅只是一种巧合吗?“其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。”死,超出了我们的能力和驾驭,充满着无尽的神秘。
虽然庄子言:“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”“死,无君于上,无臣于下,亦无四时之事,从然以天地为春秋,虽南面王乐,不能过也。”庄子对死的达观照亮着死亡这个神秘而幽冥的世界,使我们可以安然接受它。但是,我还有好多问题没有来得及向先生请教,他推荐我阅读的书还没有认真阅读,我以为我有的是时间去寻求他的回答,有的是机会去倾听他的言说。并且,叶先生的精神是那么矍铄,他还那么健康优雅。Dasein,在那里。叶先生说sein住在Da里。我以为在相当长的时间里,先生会一直在Da里,一切都还来得及。不是说Dasein之死不是终止,而仅仅只是朝向终止,是一种“尚未”吗?而现在,当夜幕降临,叶先生竟然不辞而别,离开了Da,飘然而去。这一切来得如此之突然,我追悔莫及,长太息以掩涕,留下此憾,绵绵无绝。
是的,死亡是Dasein的本质,Dasein是不可能容纳与其相反的本质:不死。但是,死不也是一种对自身的否定之否定吗?!通过这种否定之否定,叶先生跨过了这一步,他让Dasein成为了一个完整的Dasein,达成了圆满。通过这种否定之否定,我深信,原来意义上的那个Dasein,其价值不会因其Da的短暂而失去其存在,他因超越Da而走向Sein,而在,永远在。先生对人的存在的深刻追问而形成的精神财富,他把哲学做到“好玩的”程度而带来的思想魅力,他诗意的栖居而唤起的审美想象,这一切都还在不断地撞击着我们的心灵,让我们感悟、怀念、回想。他“如秋叶之静美”的离去,没有让他离我们更远,而是离我们更近。
陈霞
2016年9月12日夜于
美国密苏里圣路易